雪恣逍遥

　　<转·八>

　　那一瞬间，崔珏爆发出的情感，让帝鸿心惊。

　　他从未见过、更从未想象过，身边这个似梅如月的人，仿佛永远都淡然自若的人，也会对一个人，恨不得生啖其肉。

　　他轻轻地拽了拽崔珏的袖子，而后者这才反应过来，收回了近乎炽热的目光。

　　“珏？”

　　帝鸿轻声唤着，带着些许疑问，些许关切。

　　“无事。”

　　崔珏轻声回道。

　　他的眸子重新沉静下来，一如既往地清冷淡漠，就仿佛刚才那满溢着仇恨的目光，不是来自这个冰雪般的人。

　　帝鸿有心追问，但奈何此情此景，根本不容许他再追问一二，他必须、也只能全力以赴地应对西北的来势汹汹。

　　掩藏在宽大的袖子下，帝鸿轻轻抚了下崔珏的手。

　　他发觉，那双无论是在战场上杀敌斩首，亦或是宫廷中掌握生杀，都从未颤抖过的手，竟在此时，不住地战栗。

　　而这战栗，不是恐慌，不是害怕，而是另一种极致的激动。

　　帝鸿丝毫不怀疑，若现在的崔珏，不是中原丞相的身份，而只是一介江湖散人，恐怕已经提着自己的判官笔，与简玥厮杀起来。

　　不过现在……

　　帝鸿用余光瞟了下稍稍颔首的崔珏。

　　似乎，不必要太担心。

　　而事实也证明，崔珏，向来是不需要他人担心的。

　　他永远都能拎得清公事与私情，个人与国家。

　　就像崔珏批阅文书一样，从未有过丝毫的懈怠与糊弄，一直都是一丝不苟地对待这个国家所发生的、每一个问题。

　　除却那幽蓝色双眸中，不时闪过的令人心惊的寒意，崔珏与以往，没有任何差别。

　　接待外宾的一切流程，都顺利得让帝鸿意外。

　　对于中原皇室的安排，西北竟然一一照做，没有丝毫违逆。

　　只是，帝鸿敏锐地感觉到，简玥每一次投射到他与崔珏身上的目光，都带着相当的深意，让他心中莫名不安。

　　随着太阳一点一点地收敛着自己的光芒，那流程也接近了尾声。

　　晚宴之上，或水晶或白玉的盘子映着灯火的色彩，折射出冷白的光。

　　盘中的食物亦是精致绝伦，鸾刀缕切，八珍俱全，犀角的筷子折射着柔和的光芒，但却让人没有丝毫下箸的欲望。

　　衣着淡雅却不失精致的宫女穿梭其间，点缀着夜宴的角落却又不会喧宾夺主，抢了殿中央舞女的风头。

　　管弦呕哑，丝竹曼舞，灯影幢幢，伴着夜色的旖旎，流入无数双眼眸中，化作晦明不定的欲望。

　　简玥摇着手中的折扇，与帝鸿把酒言欢。

　　崔珏则是坐在一旁，静静地听。

　　简玥虽不是西北狼主，但却比西北狼主更有气场。

　　不似帝鸿锋芒毕露的张扬，简玥更为沉著，但却不是平和，而是极端的疯狂。

　　而那沉著，只不过是岁月给他披上的外衣，来隐藏他内里的偏执。

　　上一秒还在笑呵呵地谈着家长里短，下一秒就能谈到国家大事。简玥思维的跳脱，问题的突兀，包裹在他温敦的言语之中，却显得顺理成章。

　　崔珏没有吃东西，最多也只是用酒水润了润唇。

　　帝鸿招架不了。

　　这是两人交谈几次后，崔珏得出的结论。

　　帝鸿向来不是善于辞令的人，更遑论与简玥这种老奸巨猾的人，进行这样不断地试探、旁敲侧击，意在扒掉对方的防卫，而不露出自己心思的谈话？

　　崔珏一直在等着，直到一个合适的时机，他开口，回应了简玥的话。

　　他偷偷瞄了一眼，就见帝鸿的额头上已是一层薄汗，他缓缓地靠在椅子上，以舒缓刚才交锋的疲倦。

　　辛苦了，王上。

　　接下来，就交给我吧。

　　幽蓝色的瞳孔对上那深沉的笑意，崔珏不再退让。

　　他用一贯的从容自若，不急不缓地与简玥交谈。

　　两人说话俱是滴水不漏，但同时也绵里藏针。一边打着太极，一边跃跃欲试，总想从对方身上拿到些什么，却也都是徒劳而返。

　　只是，崔珏明显感觉到，与他谈话时，简玥不再像面对帝鸿那般咄咄逼人，而是在小心地带着节奏，最后，渐入佳境。

　　“帝鸿王上，您可真是有一位好丞相啊。”简玥抿了抿杯中的酒，笑道，“就如你们中原的酒，入口醇香，又是余韵悠长。”

　　“的确，本王也这么认为。”

　　简玥眼中的笑意，令帝鸿心中的不安扩大。

　　他下意识地想去握崔珏的手，但还是克制住了自己的欲望，改为目光转动，借着这个机会，正大光明地深情一望。

　　“王上过誉，雍王谬赞。”崔珏起身，拱手谢恩。

　　“何必如此？”简玥急忙摆了摆手，“以后就是一家人了，相爷不必如此见外。”

　　帝鸿以为简玥只是在说和亲的事，举杯称是，连忙按下崔珏。

　　然后，他愣了一下。

　　崔珏的眸子中，是一瞬的错愕。

　　然后，是恍然与焦急。

　　帝鸿虽然知道些当初的事情，但他知道的，终究还是不够。

　　而他也不够了解，那个坐在他身边的人，到底有多么疯狂。

　　“不知王上有没有兴趣，换个口味？”

　　这时，简玥悠悠地说道。

　　“雍王何意？”

　　帝鸿也来不及思考崔珏眼神变换的意思，只是立刻改为应付简玥。

　　“你看我们西北的人，如何？”他指着坐在自己身边的人，说道，“西北的酒，与中原可是截然不同。不知王上，可有兴趣尝一尝？”

　　“没兴趣。”帝鸿看都没看，只是冷冷地回绝，“若是扫了雍王的兴，本王很抱歉。”

　　“无妨无妨，”简玥笑着，那笑意渐深，仿佛退了潮的海滩，渐渐露出的岩石的嶙峋，“只不过，你们中原的酒，孤想好好品尝。”

　　帝鸿再怎么迟钝，这个时候，该反应上来的，也该反应上来了。

　　更何况，他本身也是聪明绝顶的人。

　　“你什么意思，不妨直说。”帝鸿面色不善，很直接地说道。

　　听着帝鸿的话，崔珏心中一惊，急忙拉着他的袖子，想制止他继续说下去。

　　毕竟，有些事情，真的不能直接挑明，就像中原，现在绝对不能和西北撕破脸皮。

　　该装傻的时候就应该装傻，现在不是自作聪明的时候。

　　“王爷若是喜欢中原的酒，小臣改日送王爷几坛便好。”崔珏勉强撑着笑容，说道。

　　“但孤只想饮这一瓢。”

　　简玥说着，隔空一抓，崔珏喝酒的白玉杯便落入他的掌心。

　　他仰起头，将杯中的酒一饮而尽，而目光，始终不离崔珏半分。

　　“当啷——”

　　玉器碎裂的声音虽然不大，但在这样歌舞靡靡的大殿中，却是如此格格不入，以至于让这一室都有了一瞬间的安静。

　　只见主位之上，帝鸿将简玥手中的杯子打掉。崔珏急忙起身，想说些什么来挽回局面，却被帝鸿护在身后。

　　“说，你到底，想干什么。”

　　帝鸿的面色阴沉，他居高临下地看着简玥，赤色的眼眸好像真的要喷出火来。

　　“既然王上都这么说了，那孤藏着掖着，似乎也不太好。”面对着帝鸿的突然发作，简玥却是丝毫不慌，仍旧摇着扇子，嘴角挂着毫不在意的微笑，“崔珏，孤要了。若是不允，改日就是西北百万雄师压境。”

　　“你敢！”帝鸿是真的怒了，他提起简玥的领口，冷冷地说道，“本王的人，也是你敢肖想的？“

　　下方，简玥的手下齐齐起身，杀意凛然，似乎一个不对，就要救下简玥，同时，于此行凶。

　　“唰——”

　　是剑出鞘的声音，但并不是全部，只是将剑身稍稍地拔出一截，以示警告。

　　阿标带着皇宫的暗卫，此时此刻，也未从暗处现身，只是那若有若无的杀机锁定，让西北无人不觉后背一寒。就如同被毒蛇紧紧盯上，仿佛他们若是轻举妄动，下一秒，便是人首分离。

　　殿上的气氛已是剑拔弩张，之前的所有祥和，终于在此刻，撕下了那虚伪的外衣。

　　“王上何必如此急躁？”

　　简玥合上折扇，在帝鸿手上轻轻一敲。

　　那瞬间的酸麻，让后者不由得松了松手上的力道。

　　而简玥也借此机会，脱离了帝鸿的桎梏，整了整略有凌乱的衣物：“王上不如听听，你身后那位，你一心护着的，是怎么想的。”

　　“珏？”

　　下意识出口的，是最亲昵的称呼。

　　简玥眼中的玩味更盛。

　　他轻轻地用扇子敲打掌心，一下一下。

　　“你……”帝鸿犹豫着说，却被崔珏打断。

　　“雍王，”崔珏拱手，“若是小臣随你走，西北，可会出兵？”

　　“自然不会。”简玥上前几步，想用扇子去挑崔珏的下巴，却被被帝鸿再次挡住。

　　“啧。”简玥讪讪地收了手。他知道，只要帝鸿在，他怕是真的占不到什么便宜了。

　　“你若是跟孤走了，你说如何，便如何，怎样？“简玥笑得笃定，“不知崔相意下如何？”

　　“既然王爷如此抬爱，小臣若再拒绝，岂非小臣过于不知好歹？”

　　崔珏一拜。

　　“崔珏！”

　　帝鸿惊怒，他猛地回头，却见崔珏的头低得很低，将自己的所有表情隐藏在阴影之中，不露分毫。

　　崔珏不敢抬头，更不敢看此时此刻，那双赤色瞳眸中，究竟是怎样的神情。

　　是难以置信的惊疑，还是撕心裂肺的痛苦，抑或只是，浅淡却刻骨的哀？

　　他感觉到，自己的手，被人握住，然后，轻轻一带。

　　没有丝毫防备与预料，沉浸于自己情绪中的崔珏，很轻易地，被那股力道，带入了怀抱，被他最熟悉的气息环绕。

　　环在他肩上腰际的胳膊过于有力，让崔珏莫名心安。

　　他下意识地把头埋在帝鸿胸前。

　　他想笑，却又笑不出来。

　　“雍王当堂索要我朝丞相，莫非把我朝中流砥柱，当做什么货物，还是可以和亲的公主？”说话间，帝鸿已经不再给西北留一点面子，“你此等做法，本王是否可以认为，西北此次和亲，没有丝毫诚意，千里迢迢而来，只为羞辱我中原？”

　　一番话下来，原本想以崔珏来息事宁人的那些大臣，全部打消了这个念头。

　　在座的都是什么人？

　　不是科举考试层层考上来的文人，就是边关征战多年的将军，谁还不是一身傲骨铮铮，安能就如此看得国家颜面有损？

　　“王上所言极是！”

　　一时之间，群情激愤。

　　帝鸿缓缓地向下面扫视，目光所及之处，声音渐消，但每一个人，都感受到了帝鸿的坚定，而他们每一个人的眼中，都没有丝毫退让的意思。

　　“你要战，那便战。”帝鸿搂着崔珏，铿锵有力地说道，“我中原，难道还怕了你西北一蕞尔小国不成？”

　　“末将愿替吾王出征西北，以扬国威！”

　　帝鸿话音未落，便有几个将军跨步而出，执军礼，话语间的力度，无人能不为此而震撼。

　　但是，除了简玥。

　　面对着这满朝的敌意，简玥却似是没有感受到一般，折扇在手中最后敲了一下，然后，猛地展开。

　　“有决心是好事，可惜，你们中原，实在是没有与我西北开战的能力。”

　　简玥一边摇着扇子，一边走下了位置。

　　他穿过大殿，没有看任何人，但起周身的气势，却让所有人感到心头发闷。

　　没有谁，敢在他的一瞥中，有分毫动作。

　　帝鸿的眸子微微眯起。

　　这个男人，好深的内力。

　　“所以，帝鸿王上不如再同崔相好好商量一二。”简玥狭长的眸子中，笑意不减，似是捉住了老鼠的猫，在看着它们在自己的爪子下，做着最后的挣扎，“有骨气是好事，可要是中原亡了，空要这一身傲骨，又有什么用？若是崔相肯来，孤也不介意，为了美人，负了狼主之命。”

　　“孤等着你的答复，崔相。”简玥望向主席之上相拥的两人，不出意外地接到了帝鸿的怒视与崔珏的怨怼。

　　“夜半寂寂，三更将至。时候也不早了，孤先去休息了。”简玥一挥手，西北所属齐齐起身，跟在他的身后，扬长而去。

　　“黎奴，带人安置好他们。”

　　也是这个时候，崔珏才从帝鸿的胸前抬头，对旁边随侍的黎奴说道。

　　“是。”黎奴领命下去后，帝鸿缓缓松开了崔珏，但捉住了他的一只手，几经纠缠，最后，十指紧扣。

　　帝鸿就这样，带着崔珏走过文武百官面前，警告着每一个动了或未动心思的人，不要将主意，打到崔珏身上。

　　“王上。”

　　面对着帝鸿这样有些孩子气的举动，崔珏也只是无奈一笑。

　　跨过那朱红的门槛，所有的灯火辉煌都被落在身后，只剩月光皎皎，照亮了两人的面容。

　　“崔珏，你听好了。”帝鸿的脸上没有丝毫笑意，他认真地看着崔珏，说，“你是我的丞相，我的爱人，绝不是换取那所谓‘和平’的筹码！所以，你……”

　　帝鸿的话还没说完，崔珏便抬起手，勾着他的脖子，抬起头，在他的唇上一吻。

　　那软糯微凉的触感，使得帝鸿什么也说不出来，也不想再说，只是下意识地将双手从崔珏发间穿过，加深了这个吻。

　　原本崔珏只是想蜻蜓点水般地一啄，但在感受到了帝鸿的动作之后，崔珏也不想推开他，只是任由着两人之间的气息更加灼热。

　　待到帝鸿肯放开崔珏的时候，两人已是气喘吁吁，再高深的内力，也抵不过如此的缠绵。

　　“你是我的人……”帝鸿狠狠地把崔珏按在怀中，下巴搁在崔珏头顶，轻声说道，“我会保护你的，无论发生什么……本王承诺。”

　　崔珏不知应说些什么，只是捏紧了帝鸿的衣襟。

　　他知道，帝鸿言出必行；也知道，这个承诺所代表的、其背后的代价。

　　对不起，帝鸿……

　　这个承诺……恐怕是无法兑现了，但你请记住，这不是你的错。

　　“小臣……明白。”

　　崔珏抬起头，松开了帝鸿的衣襟，捧着他的脸，轻轻一笑。

　　这一笑，温柔哀婉，似是喜悦，但又裹挟着丝丝缕缕的伤感。

　　月华皎然，竟也不比这一笑的风情。

　　“那么，王上可否恕小臣，先行告退？”

　　崔珏问。

　　“你要去哪儿？”

　　帝鸿收紧了环在崔珏腰间的双臂，就好像他只要一个稍不注意，人就会从怀中消失。

　　“小臣回府，稍做准备。”崔珏注视着帝鸿的双眼，直视着后者眼中炽烈的情感，说道，“既然王上心意已决，小臣自然会全力支持王上。”

　　尽管帝鸿感觉隐隐有些不对，但崔珏的那幽蓝色眸子中一如既往的沉静与温和，让他找不出什么问题。

　　“好，”帝鸿说，但仍不放心，又补了一句，“你不要……轻举妄动。”

　　“王上所言，一字一句，臣皆谨记。”崔珏说着，轻轻地把帝鸿的手从自己腰间拽了下来。

　　帝鸿下意识地搂住了崔珏。

　　“王上，”崔珏无奈地笑，“莫再闹了。”

　　帝鸿只好就着崔珏的力道，松了手。

　　感受着那如梅似兰的气息渐渐远离自己，帝鸿心中莫名的慌。

　　“臣告退。”

　　崔珏盈盈一拜后，转身离开。

　　那一瞬间，帝鸿想叫住崔珏，但终究是止于唇舌之间。

　　他已经同意了崔珏的离开，此刻再是反悔，很是不妥。

　　只是，随着那紫袍渐渐被黑夜吞没，原本只是如星火般划过心间的慌，一点一点被放大，最后，演变为深深的不安。

　　冷静，这是在凤凰城。

　　无论如何，他们都是不敢乱来的。

　　再怎么说，这里也是我的主场。

　　帝鸿一遍一遍安慰着自己，却丝毫没有减轻心中的不安。

　　只是，直到他回到寝宫，躺在那张极为舒适的床上，仍旧是为此所扰，无论如何，也无法入眠。

　　还是去丞相府看看吧。

　　帝鸿如此想着，也如是做着。

　　于是，三更之时，皇宫之中，有一骑绝尘，向丞相府而去。

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
阿雪的碎碎念：
        我去看《哪咤之魔童降世》了
        藕饼真好磕
        awsl
        以上