可怜此篇意尚薄·转（五）
<转·五>
对于帝江所言，崔珏其实是半信半疑的。
有些事情，最开始可能还没有察觉，但时间一久，却是想藏也藏不住了。
就像孙思邈在这皇宫中一呆六年，究竟是为了什么，谁心里不跟个明镜似的。
毕竟，那个人，绝对不是药谷谷主一句话，或是鬼谷子一句谶言，就甘心淹留于此、收起翅膀的人。
他若想走，没人拦得住。
因此，他真正所想的，不言而喻。
只不过，所有人都只是心照不宣，无人挑明。
就像没有人挑明帝江对帝鸿的心思一样。
若是能相安无事，再好不过。
帝鸿知道崔珏是喜欢平静的性子，便也一直采取息事宁人的措施，只要不出事，怎么都好。
他有自信，没人能动摇他与崔珏之间的感情。
只不过，随着崔珏在宫里住的时间越长，他越能感受到，帝江的变化。
一开始的仰慕，从他与帝鸿两人关系的确定开始，渐渐变成有意无意的疏离，再到现在，已经成为了毫不掩饰的冷漠，甚至夹杂着厌恶。
崔珏不是没有尝试过与帝江沟通，只是，他发现，帝江完全是在抗拒他，不管他说什么，帝江根本就不听——笑得相当温柔，但眸底轻蔑嘲讽。
他从未想到，帝江那样看似温和的人，竟然也会如此执拗偏激。
从那天起，崔珏不得不重新审视帝江，这个为了帝鸿可以成为任何样子的人。
这样明显的敌意，让崔珏对帝江不得不提起防备。
所以，当帝江主动约他一叙的时候，崔珏没有感到欣喜，只有莫名的不安。
但是，他依然按照帝江所言，没有告诉帝鸿，深夜去了御花园的湖心楼阁赴约。
“大人。”
帝江虽是不喜欢他，但皇家应有的礼节却是分毫不缺。
“小臣见过殿下。”
所谓伸手不打笑脸人，崔珏亦是行礼而拜，但袖间的手，已经扣上了判官笔。
论武力，帝江远远不是崔珏的对手，但此时，崔珏心中却是开始慌乱，而那金属冰凉的触感，能让他稍稍平静。
只是，纵然心中忐忑，崔珏没有表露分毫。面对帝江的习惯性的笑容，崔珏亦是习惯性的淡然。
“不知殿下夤夜召小臣来此，有何事相问？”
崔珏的眸子平静，但帝江却感到了刻骨的冰冷——针对他的冰冷。
虽是无言，但却给帝江带来了极大的压迫。
帝江虽是笑意盈盈，但心中却是冷笑。
果然，在爱情这方面，谁都是自私的。
不管嘴上说的有多好听，到时候，都能毫不犹豫地铲除一切障碍。
帝江摸了摸腕上，孙思邈赠与他的袖剑，心中稍安。
有它在，至少可以保证，听完此事的崔珏，不会伤到自己。
“若无要紧之事，江岂会如此？”帝江嘴角勾着的弧度，在这时，才真的有了几分“笑”的意味。
“小臣洗耳恭听。”
看着帝江神色微妙的变化，崔珏心中的不安又添一笔。
“既然现在大人还在宫中，那么，江私自揣度，皇兄应是没将此事告与大人。”帝江的声音轻柔，一字一句，都仿佛有着勾人的力量，让人忍不住听下去，“江，并非先帝血脉。”
“原来如此。”只是，让帝江意外的是，崔珏的神色，没有丝毫波动，依然是一副淡淡的，不为所动，“小臣多谢殿下告知。”
他望向帝江，那蓝色的眸子平静如初。帝江却硬生生从中，感受到了一分嘲弄。
是自信帝鸿不会对他有所隐瞒，还是觉得自己只是为了皇兄而在骗他？
帝江垂眸，遮住了眼底的冷意：“大人客气了。”
“若殿下再无他事，还望殿下早些休息。”崔珏还礼后，说道，“更深露重，还请殿下保重身体。”
“大人一样。”帝江轻轻地笑着。
“那么，小臣先行告退。”
崔珏一拜。
“大人请便。”
帝江说完这四个字后，崔珏却步，转身离开。
帝江望着崔珏的背影，那袭白衣，仿佛永远都是如此，淡定从容。
那么，你的从容，还会持续多久呢？
冷笑，从帝江的心中，爬上嘴角。
他仍然记得，六年前，孙思邈在醉酒时，与他说的那句话。
“要逼走崔珏，很简单。”原本谪仙一般的药王，此时却是一身颓废，又带着几分阴狠，“毕竟，他的弱点，太明显。”
说者无心，听者有意。
彼时，只是微醺的帝江，很快就明白过来，孙思邈的意思。
的确，很明显。
也因此，为了留住崔珏，他那可爱的皇兄，一定不会把这件事，讲给他亲爱的丞相听。
原来如此，真的是……
很简单呢。
只不过……
帝江仍有几分犹豫。
他真的，要这么做吗？
那样的话……
皇兄会不会……讨厌我？
会的。
帝江清楚地知道答案。
只是，他最后的犹豫，被那个女孩的一句话打破——或者说，她的话，也不过是一点火星，掉落在他满是枯枝败叶的心中，立刻，其势燎原。
注意到帝江瞥到自己食盒的视线，罗兰在把手中的食盒递给帝江的时候，顺便说了这么一句：
“王上好像本来打算亲自去买的，但后来也不知怎么，就让马俊熙和桃芝帮忙带了。”
听罢，帝江在接过食盒的瞬间，亮起的眸子，瞬间黯淡下来。
他知道，城西那家糕点铺，向来讲究得很。若非相同的糕点搭配，绝不会用一样的食盒盛装；而罗兰，更没有骗他的必要。
所以说，皇兄在乎那个人，远远超过在乎我……
帝江嘴角的笑依然温和，但垂下的眸子中却添了抹恨意。
罗兰看着帝江离去的背影，蓝色的眸子中无悲无喜；一回头，却看到了孙思邈，也在用着相同的目光，看着自己。
“先生……”罗兰知道，刚刚的事情，恐怕都被孙思邈看到了。她想辩解几句，却被孙思邈打断：“我没有责备你的资格，或者说，站在我自己的立场，应该感谢你，不是吗？”
“先生！”罗兰第一次，从孙思邈那仿佛永远都没有情绪变化的语调中，感受到了愠怒，无力，以及，深深的自我厌恶，“是我自作主张，先生您不要……”
只是，还未等她说完，孙思邈便拂袖而去，冷风中衣袂飞扬，背影单薄。
罗兰急忙跟上去，走在他的身后，沉默不语。
只不过，他们都没想到的，大概是竟然在六年之后，帝江才开始自己的反击。
这时间，漫长到，让每一个人都以为，帝江放下了。
实际并没有。
而这期间的隐忍，只不过是因为，没有一个足够的导火索，让一切，在瞬间爆炸到极致。
帝江清楚地知道，以帝鸿的执着和崔珏的多情，若是不能让他们两人一次性分开，那么，帝鸿迟早能磨到崔珏回心转意——毕竟，虽说现在明面上的皇子就他和帝鸿两人，但实际上呢？退一步说，就算是先帝真的那么洁身自好，一个流落在外面的子嗣都没有，但不代表其他人也没有。
偌大一个皇室，虽然看似只剩帝鸿一个血脉，但实际上如何？
如果帝鸿崔珏二人深入调查，未必就发现不了那么一个两个的皇室血脉。
所以，变数太多。
与其他事不同，帝江对待那些事情，可以由着自己温和外表下，那颗偶尔会暴躁的心肆意而为；面对帝鸿的事，他只会小心小心再小心。
一步错，步步错。
他的对手是崔珏，城府深，手段高。棋差一招，就是满盘皆输，永无翻身之日。
于是，在帝鸿和崔珏不知晓——或者说，知道了也并不想管他的、那段他们恩恩爱爱的六年里，帝江发动了手中不少的力量去找寻流落民间的先帝血脉，并一一除掉。
当一切都妥当的时候，西北一纸婚书的递上，正好给了帝江最后一缕东风。
于是，帝江选择了这个时候，将自己酝酿了很久的计划，付诸实践。
他知道崔珏不相信自己，也没想过崔珏会相信自己。不过，他不怕崔珏去求证，反而担心崔珏不会求证。
毕竟，这一切，都是真的。
至于他崔珏如何求证，就与帝江无关了。
这一切，就如同多米诺骨牌一样，帝江很早就将每一张牌都摆好，他现在做的，只是轻轻一推，就足以看到，自己希望中的画面。
只不过，现实远远比每一个人所想象的，要诡秘莫测得多。
比如，帝江就从来没有想到，崔珏竟然大胆到，直接去试探帝鸿，连自己调查这一步都直接跳过。
虽说事后想想，这并不是什么难以费解的事情——以崔珏的身份、地位和在凤凰城中呆的时间，若是有事情他不知道，那么，只可能是那个坐在至高位置上的人，在刻意瞒他。而在这种情况下，私人调查的力度，就显得远远不够。
所以，与其费时费力费人地去追查，还不如直接询问来得痛快。
想通其间关节后，帝江还是不得不感慨于崔珏心思的细腻，同时，也要慨叹一句可惜，自己好不容易备全的、那些亦真亦假的人证物证，此时都失去了作用。
但最后得到的效果，却远比他的那些“证据”能做到的，要好上太多。
那么，接下来呢，就希望事情的发展，依然能够如此。
纵然出乎意料，但未尝偏离方向。